第3章 此儿,彼儿_少姝的山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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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此儿,彼儿

  个多月后,狐歧山下,正在举行大地之母的祭典,追怀女娲神炼石补天,树立四极,衍生万物的恩德,而如今恰逢水患得治,也注定了这将是每个人心中最难忘的一届盛典。

  在搭好的高大土基上,乡亲们郑重移来一棵青葱翠柏,再献上瓜果,并在毛物中选了一只公鸡、一头猪埋入地下,又取精心雕琢过的玉壁和玉珪各一块,默祷之后投向山中,众人按长幼为序列队齐整,在统一号令下,伏地膜拜。(毛物,指长有细毛的兽类或禽类。)

  仪式中,乐手们奏响了女娲娘娘创制的“笙簧欢歌”,配以鼍鼓、石磬、陶铃等各色声响,动人天籁倾刻间跃动而出,时而如山涛,时而似鸟鸣,在这片气清景明、万物皆显的大地上回响不绝。(笙簧,匏瓜形乐器,匏瓜即葫芦的旧称。)

  礼毕后,欢乐的人们在选好的宽阔场地上摆席设馔,治水众士也都席坐其间,与乡亲们举觞共饮。

  昨夜刚落春雨,泥草湿润芬芳,越来越多的人踏着乐声起舞,口中还念唱着诸如“遂草木”、“奋五谷”等祝祷,他们或披兽皮,或饰鸟羽,摩肩接踵,舞姿却是难得一见的欢畅奔放。

  “大家伙儿快看!这阵势——像不像百兽出行哪?”说话的人,名叫阿契,这年轻人似乎对当地的舞蹈兴味浓厚。(契,出自东夷旁支,该部以鸟为图腾,后因助禹治水有功而封于商,秦人之祖。)

  “嗯,”行方放眼望去,若有所思道,“你瞧这边小伙头上的角,怕是比伯益大人收藏的犀角还要霸气些,还有那边微醺的姑娘,居然‘带’了条那么长的尾巴?!我怎么看着,好像比真的狐狸尾巴还‘真’呦!”,说着,还打趣地推了下身边的思文。

  思文勾勾嘴角,呷口清冽的果酒,权当应合。

  “走啊,去凑凑兴!”阿契管身边的乡亲要了两只鸟羽,兴奋地插在鬓间,便身轻如燕地盘旋起来。

  兄弟们乐得鼓掌大笑:“你们看啊,阿契平日家蔫不唧唧的,跳个舞倒像要飞起来了!”

  小伙子们逸兴俱扬,纷纷跳将起来,只有思文推却了兄弟们的轮番拖拽,仍然貌闲意悦地坐在原处观赏。

  冷不防,他打了个突,背脊猛然立起,一丝笙簧乐音,在这几近嘈杂的声浪里若有似无地浮现,再度同他不期而遇。

  思文耐不住,循着乐声,穿过层层欢乐涌动的人群,来到一片杏林。踏足林中一刻,庆典上欢腾鼎沸的人声瞬间遁去了,如坠香郁缭绕的迷雾,思文微眯着眼,仿佛看到了冗长的生命过往,纷乱模糊的片段在眼前迅疾闪现,分外清晰的,似乎是极幼时的短暂印象,瑰丽而天真。

  恍惚间,思文踱步到了林边,慕然发觉了一队专注吹奏的乐手,正是方才仪式上的乐手们,黄童白叟参差不齐,思文逐个寻看,目光落到一位手执笙簧的女子身上,只见她身着及踝的白裙,垂首独立于一片花荫下,发间散缀着几朵小小杏花。

  思文一步步走近,眼底泛起悸动,这淳朴轻柔的埙乐,如人低吟浅诉,绵绵无尽,于他听来竟似熟稔,或者,就是他心中蛰伏已久的声音。

  身畔杏花香氛涌动,他终于问道:“请问,这首曲子――是姑娘所作吗?”

  女子抬头,顷刻间看清了来人,脸上飞起一抹羞赧之色,如同她耳边的小花,说白而非臻白,说红又未至红,别有番清新端丽。

  她轻轻点头施礼,不发一语,径直将手中那只小小趣稚的笙簧递了过来。

  迎着女子澄澈如水的目光,思文接过,手指开始笨拙地在音孔上慢移轻动,似在摸索着同此刻心绪一样纷然的乐声……

  另一处,身陷于阵阵喧闹中的伯益,微眯着狭长双眼,在兽皮上边写边念道:“自管涔之山至此,其神皆蛇身人面,其祠:毛用一雄鸡、彘瘗;用一壁一珪,投而不糈”,写罢扭头请教一下坐在身边的郭老爷子,见老爷子点头,才终于满意地收了笔。

  眼前欢腾的仪式引发伯益感叹:“后土是一切生灵的源起呵,据传女娲神蛇身人面,一日可有七十般变化,伟大母神赐予我们生命,也赐予我们无限可能,是最厚重的温暖和保护。”

  坐在主位上的禹听了,点点头:“来于斯,归于斯,生而为人,不管被逼仄至何等困境,都得拼劲全力,以待绝地逢生,咱们可都是地母的子孙啊。”

  郭老爷子笑意盈盈,脸上的褶皱都要挤到一起了:“大人们,老汉我好不容易扎挣到今天,居然能看到水患退却的一日,才是打心眼里庆幸哩!”

  禹朗笑道:“老人家,我看这里山水一派生机,此地乡民那可真是有福气呀!”

  郭老爷子赶紧立身就要站起,急忙提出请求:“大人若不嫌弃,那就请多留几日吧,无论怎样招待,也难尽我们的感激之情啊。”

  “老人家,快请坐下,”禹欠身,轻扶老人落坐。

  一旁的伯益也开口了:“水退之后,咱们和乡亲们开辟了良田桑土,疏通了田间沟渠,重兴贸市以互通有无,真是越发亲热熟络了,只是重任在身,不日该当启程了,老爷子,我们心里也有不舍呀。”

  “伯益还是老样子,大约每过一处,总免不了来番唏嘘哦?”禹露出一副调侃说笑的情态,和煦的眼神投向那热闹的人群,“我看这次,可不光是你一个人舍不得走喽!”

  伯益顺着禹的目光看去,会心一笑,不置可否,轻松提起陶罐,为禹和郭老爷子斟上酒。

  郭老爷子不知道他们找的是谁,但也忍不住问道:“大人,倘若真有治水志士愿滞留此地,您想必也舍不得吧!”

  禹慢抚清须,笑答:“虽然不舍,也当随他们意愿了。”

  郭老爷子相当震惊:“这可都是您的左膀右臂呐,半途而废,岂不是自误了?”

  禹娓娓道来:“其实未必,我是太清楚这些兄弟们了,他们秉赋各异,心性亦不一而足,离了我,另有大用亦未可知啊,您老看我这治水之法啊,一疏一堵功效有别,选不对才会误人误己呦!”

  “老爷子,大人常赞贵乡水秀山明,您看眼前这些山水风物,虽历经洪劫,终又复归清明气象,旦得天地滋养,安然各美其美,可见其生发向荣皆自有时机,又岂是人所能左右得了的。”伯益有感而发,仰头举杯饮尽。

  郭老爷子唯唯点头,心下暗自称奇,如此开阔通达,当真少见,治水大业功成之日想是不远矣。

  此时,众舞已毕,人群渐渐散开来,笑声恣意,酣畅淋漓。

  “猜我是谁!”小哀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,猴儿般跃到思文背上,气咻咻地从背后蒙上他的眼。

  思文厚实的嘴唇扬起一角,仰头笑道:“小哀?”

  静跟在思文身边的女子,看着二人欢闹,微笑着放慢了脚步。

  “阿文哥,我们在那边击壤呢,你也一起来嘛!”小哀松开手,才刚瞧见了思文,扭头看见他身边的女子,忙微笑致意,走得近了,不由留心多看两眼,那女子鬓边有股银亮发丝,与她头上簪的两朵杏花居然十分相配。

  小哀开心的拉扯着思文,从腰间拔出根壤木来,顺带着,炫耀地提了提新做的虎皮裙,多半是跟着那些年轻后生们围猎分来的战果。

  “好啊,长久没玩儿这个,还真有点想呢。”思文欣然同意了,他回首张望,身边女子早不见了踪影,因到处是人,也无从找起。

  小哀自顾自捡起脚边的两瓣杏花,只觉香气沁人,“多好闻啊,没准儿这杏花香就是在给春天报信儿哩。”

  “对头,杏者,信也,不过这杏花香氛着实有点奇了。”

  “哎,戴这杏花的姐姐是谁呀,我怎么从来没见过?她去哪儿了?”小哀猜度起来。

  “大约是回她同伴那边去了,”思文答非所问,远眺一眼那片杏林,拍拍孩子的肩膀,催促道,“走吧,不是要玩击壤吗?”

  “好嘞!”

  “击壤”玩法需得两人,先把一壤置于地上,再各自后退三、四十步,分别以手中的壤击之,击中者为胜。

  (壤,以木制成,前宽后窄,其形如履,长一尺余,阔约三寸。)

  小哀今天兴头十足,技法也纯熟,很快有更多的孩子被吸引过来,地上,数不清的壤木像生了翅膀似地跳来跃去,奇趣可观,旁观的大人们,凑趣地吟唱起了击壤歌: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。帝力于我何有哉!”

  原是红霞染天,不一会儿天色便暗了下来,大家伙儿尽兴困乏,眼看着都要走光了,小哀已然满头大汗,玩得浑忘了时辰,忽然,一下子没有控制好力道,那壤木不偏不倚飞到了远处的树上,卡住了。

  “等我!”小哀向思文飞来个十拿九稳的眼神,迅捷攀爬上树,伸展一臂,正勾到壤木,他挥舞着嘻哈大笑,准备跳下来时,脸上闪过一抹惊诧的神情,停在树叉上木然不动了,原来,就着初起的月色,他看到了思文身旁的影子,那缓缓摇曳的,是丛尾无疑了。

  思文当下已明白,他嗔怪地瞥了眼天边的圆月,无奈笑笑,索性在脚边的树墩上坐下,伸手招呼小哀。

  小哀脸色不再有异,他跳下来,挨着思文坐了,迫不及待地问道:“难道说,阿文哥你是狐族么?”

  “嗯哼,给你瞧见了,”思文故意猫腰下来,压低嗓子问道,“你怕不怕呢?”

  “嗨,这有什么?!我们狐岐山上也有些狐族,不过没有你厉害就是了。”小哀答得豪爽干脆,一副哪里能吓到我的样子。

  “我能有什么厉害的?”思文尾声扬得老高,颇感意外。

  “都能骑到应龙背上,还不厉害啊?”小哀艳羡无比地笑道,顺带瞄了眼思文腰间的笙簧,“这只笙黄,是狐族漂亮姐姐的吧?别看他们平时少言少语的,但是论吹奏女娲娘娘的欢歌,他们最拿手最厉害,村子里的人都比不上。”

  两人迥然相异的影子,滔滔不绝起来,“我爷爷说过,天地间所有生灵,心性都是相通的,不拘是何形体,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女娲母神抟土所造,你要晓得,她不光是捏个形体而已,还将自身的各样神性揉到了所造之物上,这些人与物,虽不能像母神一样有七十般变化,但是有一两般变化也就不足为奇了!喏,阿文哥你就是‘这样’的人,我听说禹大人在劈山之时会化成黄熊,那他也定是‘这样’的人喽!”信信然的语气里,有着孩童独有的憧憬向往。

  “不足为奇——说得妙,但愿人们都能这么想,也能少些犹疑惶惶了。”思文怔怔地,反复咀嚼着小哀的话,舍不得放下。

  这思文半是思量半是发呆的趣怪之色,看得小哀直乐,不过他也不去打扰,拿出随身的小刀,在手中的壤木上随意刻划起来。

  过一阵儿,思文回过神来,目光又落到孩子身上,“咦,你在刻什么字?”

  小哀难为情地扯了扯头顶总角,一头绒毛越加凌乱:“看,这是郭字,是我的姓。”

  “嗯,是郭字”,思文借着月光,看清了,眼底泛起探究的轻芒,问道,“小哀,你知道你这个姓是怎么来的么?”

  “这个你可问不住我,”小哀拿起壤木,比了个很大的手势,“我爷爷说,发大洪水之前,先辈们曾在此地盖起城池,祖上便在水村山郭旁住了下来,如此便以郭为姓啦!”

  “嗯,住在城郭东边的,便姓东郭,反之就姓西郭了,对不对?”

  小哀拍着脑门,恍然大悟:“阿文哥,我晓得了,看来好多的姓氏,都同人的来处相关!”

  “不错,真机灵。”思文忍不住捏捏孩子的小腮帮,内心颇为震荡。

  “阿文哥,你为什么姓思呢?这个姓也有来处吗?”小哀的兴味转移到思文的姓氏上来了。

  思文眉心微蹙,努力回忆道:“我只记得,那年山洪爆发,我侥幸顺水漂到了涂山,奄奄一息中,有位美丽的女子从天而降,自快要泡烂的树桩上解救了我,哦,便时后来禹大人之妻——涂山夫人,彼时年幼,浑浑噩噩不记得父母兄弟,夫人便赐我姓氏了。”

  身世说完了,那首“候人兮猗”又开始在思文心中低徊,忆及大人在和此歌时的销魂黯然,思文忽生感喟,纵是心怀缱绻的两位天各一方,这种牵挂却也爬山涉水,缕缕不绝,有人守望的地方,才有所谓故乡的意味吧,迎着眼前散落的月辉,心中倏而澄明。

  神勇无比的阿文哥,居然是在历经了那样的磨难后才拣回条命来,想想也好险哪,小哀轻吁一声,接着满是疑惑地问道:“你说的,是刚退的这场大水吗?”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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