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卫_王爷,好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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宿卫

  那二人被马车疾速拖行着,不时与地面上的乱石擦碰,发出“锜锵”的声音。不时又彼此相撞,双双绞缠在一起。

  每回发出激烈的声响,围观的新兵们都要虎躯一震,之后暗暗呲牙——仿佛那些伤痛悉数落在了自个儿身上。

  男子们尚且如此反应,孟婉更不必说,在看清被拖行的是活人之后,立马颦眉紧闭起双眼来,一眼都不忍再看下去。

  伴着几声高亮的马嘶,马车在前头的中军大帐旁驻停,所有新兵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,不约而同的吐了口气。孟婉也惴惴然地睁开了眼睛。

  这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,当乘车之人——也就是滇南王李元祯,一掠氅袍踩着步梯下来时,孟婉虽不能将他的五官瞧分明,却也不难看出这位滇南王是个身姿峭拔,神容英伟之人。

  虽则生得朗朗,可他的容貌章服还是令她微微讶奇。

  传闻中的李元祯,骁勇善战,百战不殆,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,堪称大周当之无愧的战神!过去孟婉虽未对此人有过太多揣想,却也下意识以为是个虎背熊腰,虬髯如戟,身披宝铠,头戴重盔的彪勇人物。

  可眼前……

  修长窄劲,凛凛却无彪悍像。煦光在他脸上镀了层灿灿的金,看上去居然细皮嫩肉。

  一袭挺括的霁青直身,外罩玄色鹤氅,在这鳞甲遍地的军营当中显得格格不入,活像个来做客的过路人。

  “既不像关二爷,也不像张飞……”孟婉歪着脑袋研究那人,嘴里情不自禁唧哝了句,透着淡淡的失落。

  适才一通混乱走位,她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已站在了吴将军的身旁,直到吴将军开口问了句:“你说什么?”她才恍然警觉。

  她失措的转头看着吴将军,“将军,属下刚刚是说、说王爷好生威武……超关公,赛张飞。”

  “哼!”显然,吴将军并不怎么相信,但看样子也不打算深究,反倒转而看向另一旁的陆统领,不咸不淡的提点了句:“王爷回营了。”

  这话便等同是告诉陆统领,不必继续留在这儿碍眼了。

  陆统领未理他,握上刀柄提步离开,走出几步后忽地又停下,转头扫视了眼新兵,“你们可知被王爷拖于车后的是什么人?”

  众人摇头道不知,一双双眼睛炯炯满含期待!

  陆统领也不绕弯子,直接将答案揭晓:“是敌军混入我军的细作!”

  说这话时,陆统领扫向众人的眼风凌厉,颇有几分警告之意,说罢便调头大步离开。

  吴将军白了他后身一眼,旋即朝着众新兵大喝一句:“重新列队!”

  这厢陆统领穿过校场,径直来到中军大帐前,先恭恭敬敬给滇南王李元祯施了个礼,而后扫量一眼车后,请示道:“王爷,如何处置这两个细作?”

  “不急,”李元祯用力扯了把自己的领缘,顿觉堆叠在颈间的氅衣松泛许多,倒不回头看那两个刺客,而是眸带隐隐慈悲的瞥了眼马儿。

  “先多喂两把草料,让它们歇歇腿儿。”这意思就是等马吃饱了,继续拖着那二人遛。

  “是!”

  陆统领应声时,听到身后发出“啊啊啊”的粗哑声音,乜去,见是其中一个细作正抬脸朝着他,嘴里不住的发出动静。

  想是这一路飞沙吃得不少,糊哑了嗓子,以至于此刻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。

  陆统领伸手从马车上取下一只水囊,拔掉塞子对着那人的脸浇去。那人大张着嘴巴,久木逢甘霖般尽力汲取!

  浇了他半壶之后,陆统领大发慈悲的顺带也浇了浇另一人,只是别看那人格外瘦小,却有骨气得多,紧闭着嘴巴,一派不肯受嗟来之食羞辱的架势。

  不过水将他脸上的泥污和血迹冲去一些,露出底子,这时再看,陆统领不免有些意外:“呵,想不到竟是个女的!”

  眼见被识破,她倨傲的将脸转了个方向,避开他充满嘲谑的视线。

  得到水的滋润后,先前那个男细作终于能开口说话了,张口便是:“饶命……饶命……”

  “想要保命可以啊,把你知道的都招了,我就求王爷留你一条小命。”陆统领将空了的水囊扔去一旁,漫不经心的道。

  如今细作落入了他们手里,若能反套出敌军的情报感情是好。

  “我、我……”男细作正吞吞吐吐迟疑着,突然脑袋一记吃痛!发出“啊”的一声大叫。

  原来是他旁边的那个女细作,用头在他脑袋上用力撞了一下。

  撞完他后,那女细作自己也吃痛紧咬着牙关,但她忍痛不肯喊一声疼,似在维持着作为一个细作的体面。

  尽管她的体面早已随着身上的衣裳,被磋磨得破碎不堪。可此时说起威胁的话来,倒是毫不嘴软:“你若胆敢出卖家主,向李狗摇尾乞怜……就算李狗饶了你,我也必不会饶过你!”

  说罢这话,饶得那男细作已打消了念头,她却尚不解恨,艰难的抬起头仰望着帐前那道颀长背影:“我南晋的百万铁骑,迟早有一日会踏平你们中原每一寸土地。”

  “你们李氏一族,终会被我们晋人斩尽杀绝!”

  ……

  女细作犹自滔滔不竭的叫嚣,仿佛这些话能减轻她皮肉所承的痛苦,竟越发的中气十足起来。

  原本一只脚已迈入大帐的李元祯,突然顿足,目光落在下人端来伺候他净手的铜洗上。就见他宽大的袖摆一甩,轻易就掀起一股劲风,力道直击盆底,将铜洗瞬间顶飞了出去!

  而那铜洗飞出的距离与角度,皆似预先丈量好一般,不偏不倚到了女细作的头顶,一盆冷水兜头浇下。

  那女细作的整个后背被冷水浇了个透彻,数不清的伤口瞬间犹如万蚁啃噬!先前还能强撑住一丝体面的她,此刻只余狼狈痛嘶。

  李元祯不甚耐烦的吩咐:“将他二人分开。男的押至牢犴,女的绑于校场。”

  说罢,便入了帐去。

  他有个习惯,自外归营时,进门先要以淡竹盐水净手。而此时,下人也只得再去另备一盆。

  校场上,孟婉依旧立于队首的位置,正与其它人一样穿着单衣扎马步。

  她额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,气也一口比一口喘得急,眼看就要撑不下去的架势。偏这时,两名金甲卫拖着一个细作打她眼前经过,引得她不由分了心。

  那细作披头散发,衣不蔽体,湿漉漉的破布下冰肌似雪,雪峰高处更是若隐若现……她这才发现,这竟是个女子!

  孟婉霎时便忽略了扎马步带来的苦楚,鬼使神差的与那女子共起情来。虽则她们是带着不同的目的来了此处,但一样的女扮男装,若有一日自己的身份也被识破,会不会也被打个半死,像拖牲口一样被拖去某处?

  想着想着她就打了个冷颤,脚一软摔在了地上。

  本以为这回死定了,结果齐着她摔倒的那刻,吴将军一句“时辰到!”刚好出口。说完这话,吴将军便完成使命般大步离开了。

  应着这话落,是无数骤然松懈下来的“哎哟”声,和屁股蹲坐于地的声音,压根没人注意孟婉前一刻的失态。

  很快便有人来带新兵下去分营帐,二十人为一帐,睡大通铺,孟婉入内一看便傻了眼。

  恰巧这时有人过来,道今夜新兵营得出一人宿卫。累了一日,没有人愿意牺牲得来不易的休息时间,唯有孟婉高风亮节的举着小手,一脸殷切期待。

  初更已定,夜幕四合,如钩的新月挂在天边。孟婉对着它眨了眨眼睛,长长的睫羽如蝶翅一般在夜风中颤舞。

  所谓宿卫,就是别人躺着她站着,别人找周公聊天,他找嫦娥愣神。

  愣着愣着,困意便似风暴席卷而来,她抱臂半靠在帐子上,竟就这样睡着了。也不知这样将就着睡了多久,半梦半醒间,几声凄婉哭腔划破静谧的夜,显得尤为刺耳:

  “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

  孟婉倏忽醒顿过来,睁眼是乌沉沉的天色,周围一片寂静,只有营帐两旁的落地火炬发出“吡剥”微响。

  难道刚刚是做梦?她懒怠的打了个吹欠,正抬手去揉眼,忽而那哭腔再次传来:“不要……”

  声音微弱,却依稀可辨,就在离她不远处。梦婉疑惑的遁声寻去,发现声音是来自校场,像是被绑于桩架上的那个女细作。

  那处没有火炬,泠泠月色下仅能辨出个模糊竖影,孟婉看不分明,蹑手蹑脚的向前挪了几步,这才依稀辨出除了背对着她的女细作外,还有另一个人影,看身形是个高大男子。

  天呐……孟婉心里打鼓,想也不必想,定是有人趁夜去占那女细作的便宜。

  作为大周子民,孟婉纵是柔弱女子也觉频频犯境的蛮夷该死。可还有句话她也认同,士可杀不可辱!

  盘桓片刻后,她终是过不去自己良心那一关,上前阻止。

  “你是什么人?你在干什么?”隔着桩架,孟婉伸长了手指,指着后面的人。初听之下还颇有两分气势,可那抖抖索索的指尖儿很快就将她的出息泄了底。

  那人停下侵犯的动作,从桩架投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。一线清光投在他脸上,将额面映得分明,孟婉不由打了个激灵。

  “陆、陆统领……”

  怎么会是他?

  孟婉匆匆收回指着那人的手,转而捂住自己的脸,仿佛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的存在一般。然后调头就默默的往回走。

  冥冥夜幕下,身着戎衣的小姑娘捂着面,闭着眼,踩着未扫尽的积雪,“啪叽”一声扑倒在地上。

  她吃痛的嘶了声,迅速撑着爬起,顺手拍了两下膝上的雪末子。待她直起身时,就见一团黑影兜头笼下……她怯怯的抬眼,陆统领如一堵山墙般立在了她的面前。

  吓得孟婉接连退了好几步,接着小脸儿摆出一副诚恳姿态:“统领大人,我刚刚什么也没看见。”

  “若将今晚之事说出去,仔细你的脖子。”

  对方既未吼,也未骂,过于平淡的口吻仿佛在说今晚月色还不错。孟婉捣蒜似的点点头,双手不自觉就捂到了自己脖颈上,仿佛捧着件稀世易碎的宝贝。

  陆铭再次开口,以堪称温柔的语气说了一个字:“滚。”

  孟婉头一回觉得“滚”这个字,也能让人生出无尽幸福感来。她感恩戴德的僵扯着唇角憨然一笑,远远绕过陆统领便往回走。

  可走出五六步后,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驻了足。

  她虽从未见过被佰夫长糟蹋过的夏家姑娘,可此时却忽地想起了他们一家的遭遇。

  眼前女子乃敌国细作,虽不能与夏家姑娘等论,可她定也是谁的女儿,谁的亲人……杀她便杀她,□□糟践委实没有人性,何况也有辱国格!

  她真能视若无睹?

  盘桓片刻后,孟婉缓缓转过身来,苦着一张脸提醒:“大人,打更了……您不困么?”

  “要不,要不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?”

  陆铭面沉如水,平静的重复了一遍先前那个字。

  可这回小姑娘却似鞋底生钉般定在那里,不肯再逃,一脸怨念的望着他。

  默了几息,才声线微颤着咕哝:“若是大人不肯走,卑职也不走……卑职就站在这儿,陪大人赏月至天亮。”

  这新兵卒子是跟他耗上了?

  看样子明明怕得要死,却不知哪来的一股执拗劲儿硬撑着。语气也是软软懦懦的,又依稀有筋骨。

  陆铭皱眉,惯来沉静的一张脸突然就起了波澜。看来他还是随王爷修得不够。

  他有些拿不定主张的转眼瞧了下某个营帐旁,之后快速回过头来,暗暗吐了口气,展出个不达眼底的浮浅笑容:“不错,你个新来的倒还算经得起考验。”

  孟婉一凛,心疑陆统领那句“不错”说的是反话,可认真探究了下他的脸色,竟果真有欣慰之感。

  于是她试探着问:“大人难道是……今晚特意试探卑职的?”

  陆统领的笑容如水波一般漾开,并不正面回答,而是抬手在孟婉纤薄的肩头拍了拍,嘉奖道:“好好干,定能成大器!”

  言罢,他落下的手顺势握上腰间刀柄,大步离开了。

  孟婉望着陆统领的背影,直至他融进夜色里。她眨巴了两下眼,纤长的睫羽掩着眸光,星芒在她眼中欢快跳跃。

  紧跟着便叹了口气。

  陆统领可真是……

  当她傻子么?这么蹩脚的理由,只适合拿去诓她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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