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_她是金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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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今晚的车声与往日不同,池间放下笔,侧过头想了一想。

  晏嘉禾的车有很多,虽然他没有全见过,可是开车的习惯总不会变的,过闸之后的速度和转向的时机有区别是听得出来的。

  开车的人并不是晏嘉禾。

  池间立刻拉开椅子,在窗边往下望去。夜已深了,外面漆黑一片,仅仅看到了车尾,拐向车库方向。

  他转身下了楼,立在门口等了一等,就看到程文怡扶着晏嘉禾开了门,抬眼正看见他。

  晏嘉禾还在和程文怡说着话,拉住了她的袖子,“以后我们就在国外,找个有海的地方,买两个大别墅。我们做一辈子的邻居、朋友,再不管这里的事。”

  “好。”程文怡一边哄她,一边招手要池间过来,对他低声说道:“嘉禾喝多了。”

  周正磊得到消息赶到时,雪茄室已经是一片狼藉,唯一还能站着的只有晏嘉禾了。

  他又气又惊,连忙将人都送到了医院,吸笑气的先打了氧,晏嘉乔送到外科包扎额头,接着又被推进监测室拍片子,恐怕会有脑震荡的危险。

  晏嘉禾心里不舒坦,程文怡一个没注意就让她喝多了,只得先离场回了宝泉山。

  池间正要过去,邓福听到动静下了楼,客厅里骤然间灯火通明,接着后面佣人房也亮起了灯,晏家上上下下都醒了过来。

  池间一眼看过去,就看见了晏嘉禾胳膊上的伤,他倒吸了口气,低声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  他这么一问,邓福也注意到了,“得叫几个人过来照顾,还得打电话请林医生来。”

  池间听到林医生这个称谓,心里忽然涌起莫名的熟悉感,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。

  不过这不是重要的事,池间无暇细想,仍旧关切地望着晏嘉禾。

  屋里的声音吵到了晏嘉禾,她皱了皱眉,眸间微利,说道:“谁都不用。”

  她话音一落,邓福也噤声了,和程文怡对了个眼色,便把电话放下了。

  池间还要再开口,程文怡拦住了,心有戚戚,“听她的。”

  见他俩都停下了,池间突然想起来,傅连庭和程文怡讲过的,一定不要逆着醉酒的晏嘉禾。

  晏嘉禾皱着眉,接着说道:“这点小伤,不用麻烦林医生了,我要回三楼。”

  程文怡点点头,刚要扶她上去,看见了池间又止住了,低头笑了笑,“让池间照顾你吧,我那边还有事,我先回去了。”

  晏嘉禾不疑有他,和她道别,“好,你注意安全。”

  她对答如流,条理清晰,一点也不像喝醉了的人常有的状态。

  池间和程文怡示意道别,握住了晏嘉禾的手指,带她上楼。邓福送程文怡到大门外,接着去找药箱。

  晏嘉禾上到三楼,并不回房,而是向阳台走去。

  池间拉住她,轻声说道:“不是那边。”

  晏嘉禾皱了皱眉,“我要睡沙发。”

  池间第一次来这里就注意到了,阳台上有一张红色的样式复古的沙发,和整个别墅的装潢都不配套。

  “不行的,”池间焦急地说道,“阳台温度低一些,容易着凉的。”

  晏嘉禾抬眸瞅了他一眼,眼角有些醺红。

  池间见她不说话,以为她是默许了,便牵着她向卧室走去。

  可是还未走几步,身后忽然传出她幽冷的声音,“我要睡沙发。”

  池间转头看向她,看到她烟眸渐起几分清明,这才明白了程文怡描述的,钟摆一样规律的提出要求。

  池间张了张嘴,劝说到底还是卡在了喉咙里,轻轻叹了口气,向阳台走过去,扶她躺下了,蓝色的裙摆逶迤及地。

  幸而沙发极宽大,她躺着也很舒服。池间听到身后的动静,转身接过了邓福拎上来的家庭药箱。

  “我来吧。”池间轻声说道,半跪了下来打开药箱,戴上一次性手套把碘伏倒在医用棉纱上。

  邓福略看了一眼,见他手法熟练轻柔,便放心地下楼,将客厅的灯都熄了。

  池间拉住晏嘉禾的手腕,深吸了一口气,稳住不忍的心情,将碘伏擦在伤口上。

  伤口有数条,渗了血印,虽不算很深,但是能用钝器伤成这样,恰恰说明了当时是何等的怨恨。

  池间怕她会疼,不料擦上去的时候,晏嘉禾动都没动一下,他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,正对上她侧过来的目光。

  “方便告诉我吗?”池间看着她,抿了抿唇问道,“发生了什么?”

  晏嘉禾垂下手,侧头看他给自己擦药,他柔软的黑发在头顶有一个小小的发旋。

  她笑了笑,带着清冽的酒气,“没什么,被只小猫挠了。”

  她不和自己说实话,池间心下一酸,没有说话,沉默着将她胳膊上的伤都擦了,摘下手套和用过的棉纱放在一处。

  做完了这些,他没有起身,仍旧半跪半坐在沙发下,手腕撑着地板,端详着晏嘉禾在月光下的侧脸。

  她的眼睛被酒色润泽,像是夜海的波涛,带着黑色的潋滟的光亮,望着天花和墙壁连接处的边线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  “为什么要在沙发上睡呢?”池间轻轻问道。

  晏嘉禾缓缓眨了眨眼,声音像是透过旧年,“我在等林意。”

  “林意是谁?”池间问道。

  晏嘉禾想了一瞬,“是一个什么都可以不要,唯独不能没有爱情的女人。”

  池间记下了,问道:“为什么要等她呢?”

  晏嘉禾笑了,“我在等她回来看我,因为我杀了她。”

  一瞬的惊异过后,池间的后背绷紧了,像是在抵御什么看不见的危险。

  “当时发生了什么?”池间迟疑着问道,他希望罪不在她,又怕当真在她。

  晏嘉禾想了想,她在醉酒的时候,回答别人问题的意愿直线上涨,“那年我五岁,她在我眼前掉了下去,也许是她自己失足,不过大概率是我推下去的。”

  池间勉强地笑了笑,安慰她,“或许是你记错了,五岁的小孩怎么能推动成年人。”

  “别说是五岁的孩子,就是一阵风、一片羽毛都能把她推下去。”晏嘉禾转过瞳孔,凝视着他淡淡说道:“因为京台公寓的二十四楼,根本没有护栏。”

  这句话仿佛北国冬夜的冷风灌了进来,在别墅的阳台里呼啸席卷,池间眨了眨眼,心下寒意弥漫。

  晏嘉禾转回头,看向天花的边线,“千禧年左右,燕京出现了高层公寓,有很多人买了之后,在顶楼违规加盖一层花园,时间长了会影响地基,几年以后被叫停了。但是在当时,是燕京权贵的潮流。”

  “晏青山送给林意的公寓,就有这样一个楼顶花园,被她布置得极优雅清新,种满了珍稀植株,自以为是他们爱情的象征。”

  晏嘉禾的语调十分平缓,经过这么多章节,这么久的相处,她的过往终于愿意在他面前展露一两分。

  “可惜,树有常青不倒,情却未必如此。到最后她疯了,拆了花园里的一切,也包括护栏,整个顶楼空空荡荡,只剩下这张沙发。”

  “她常常把我锁在顶楼,我就睡在沙发上,冷风呼啸,久了也耐寒了。她等她的爱情,我等她带我回屋。”

  池间听到这里,把手搭在了红色的沙发上,离她的手很近,“你当时一定很害怕。”

  晏嘉禾微微笑了笑,“我开始并不怕,后来一直怕到现在,因为我看到了死神的样子。”

  “池间,每个人的死神长得都不一样,那是根据经历定制的。”晏嘉禾看着他温柔的眼睛,“这是我的爷爷说的,他是开国的一代,上过北朝战场,我到晏家后他还活过几年。”

  “他说阎王爷之于他,是薄铁桥上的大卡车。”

  “一辆辆大卡车上坐满了志愿兵,要过桥到前线,桥没有护栏也不稳,可是还是要硬冲。他坐在车里,眼睁睁看着前一辆车打方向过猛,掉了下去落到湍急的河水里,车上人生死不知,但是剩下的车还得接着上。”

  “到了我们这一辈,子孙不肖,没本事上战场,整日耀武扬威,其实不过是座高楼,便吓破了胆。”

  晏嘉禾故作轻松地笑了笑,但不过几息便维持不住。

  “还是怕的,”她垂眸低声说,“二十四楼太高了,这个圈子,也太高了。”

  “我被林意掐着后颈跪在楼边上,脑袋探了出去望着楼下,听她说晏青山再不回来,大家就一起跳下去。她说我是他们爱情的产物,当爱情逝去了,我也理应死了去祭奠它。”

  池间的手掌沁出了些微的潮湿,他为当时的情景而感到痛心和后怕。

  “池间,你知道吗?从那么高的地方是看不清街道的,车和人都太小了,你能看清楚的,只有旁边的雨水管,一直向下延伸,一直一直,没有尽头。”晏嘉禾冲他笑了笑,脆弱而敷衍,“我看到的死神的样子,就是一根没有尽头的白色的雨水管。”

  “晏嘉禾。”池间唤了一声,心里有很多话堵在一起。

  他虽颠沛贫困,但是一直家庭和睦,充满互相的关爱,有困难大家一起扛。他第一次听到她的过去,光是听,就已经心痛难忍。

  “我无数次梦见它的尽头,”晏嘉禾闭了闭眼睛,“然后被吓醒了,因为那意味着我在下落,在下落的过程中一直看着它,一直看到结束。”

  “我知道有很多同龄人还没有找到属于他们的死神的样子,所以他们还有无畏,还有热情。”晏嘉禾笑容变得落寞和寂寥,“我看到得太早了,我早就被吓破了胆子,所以,池间,我其实不是你最好的安身的选择。”

  “所以你不必如此乖顺。”晏嘉禾看着他清俊柔和的脸庞,若是换一个更骄贵的表情,就很像晏嘉乔了。

  若是他不这么安静温柔,或许自己心里的天平就不会渐渐倾斜了,尤其是在刚生了小乔的气之后。

  所以你也愚蠢一点吧,最好充满仇恨,让我的天平再回到原来的位置,让我的计划,可以顺利地实施下去。

  池间注视着她,沉默地摇了摇头。

  晏嘉禾笑了笑,抬手碰了碰他微凉的指尖,说道:“你不要不说话,你不说话别人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?”

  池间仍旧沉默着,慢慢把手指收紧,看着她深蓝色的裙摆在月光下熠熠生辉,像层层叠叠的海浪,翻涌着岑寂着。

  他想,他确实应该说些什么,什么时间无涯的荒野,什么今晚的月色,东方人在这点上一向含蓄。

  除了在她面前,他都不是被动的人,那么令他如此含蓄的到底是什么?

  池间的手指紧到泛白,然后骤然松开了,抬眸坦然地望着她,将一切都交付给她。

  “你知道的,”他轻轻说,“晏嘉禾,我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,我只要你告诉我,你知道的。”

  晏嘉禾枕在沙发上,头发垂下去,眉眼清澈,平和地望着他,半晌,轻笑道:“我知道什么呢?雁过留声,人过留名。我只知道有一种人,不论男女,他们生来洁身自好,严以律己,渴望每一步都毫无差错。”

  “倘若命途多舛,他们的身体先有了归属,那么他们也会强迫自己的心接受这个归属,以达到世俗上的身心合一。”晏嘉禾微微蹙了蹙眉,像是不解,像是淡漠,“池间,你就是这样的人,你希望清清白白过这一生。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,你还想问什么呢?”

  所以你只是先被购买了,然后别无选择,所以你千万不要爱我。晏嘉禾想利用的只是他的人,并不是他的爱,她还保留了一丝良知和底线,没有坏到那个程度。

  “是吗?”池间想,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?

  过了片刻,他又问道:“那你呢?”

  如果我所求清白,那你呢?世人应该皆如此吧。

  “我?”晏嘉禾眼眸中波光流转,“上天给你发的是白纸,你精心对待自然有好作品。可是它给我发的是张黑纸,就算我怎么努力,底色污秽也是徒然。我有心搏一搏,但其实我心里明白,大概是挣不过的。”

  她望向天花的边饰,醉后的迷离有着知宿命般的薄淡。

  池间半跪在沙发边,凝视着她,低声问道:“若是当真挣不过呢?”

  晏嘉禾笑了笑,沉寂凛然,“就像林意那样,会坠落的。”

  她畏生畏死,若真挣不过,她也不敢径直了断,只能缓缓坠落,随波逐流,直到生命归于每个人必然的方向。

  “不会的,”池间看着她,微微露出一个笑容,声音清澈明亮,“晏嘉禾,我承住你。”

  随着这样的心情说出口,到此还有什么不明了?她对自己的分析是错的,池间凭藉着敏锐捉住那浮光一念,倏忽拨云见日,心里再无迷茫。

  他注视着和她的咫尺之距,长睫纤浓,眸光似杯温水妥帖蕴热,“晏嘉禾,我确实想要这身清白,但是我想把它交给你。我受你恩惠,我对你有感激。我不愿你前路艰险,我想和你同行。”

  “这些情绪是构成我人格的绝大部分,若是它们都指向同一个人,我想,它们整合起来应该有一个新的名字,”池间顿了顿,迎向她的目光接着说道:“是爱。”

  爱是凭空而来的单独一种情绪,还是美好的漫长的混合造就的产物?对于池间这样矜持稳重的人来讲,或许是后者。

  他垂下眼眸,像是午夜的昙花,一瞬绽开去剖白,又立刻安静地合拢。

  他知道,如果程文怡和傅连庭的话没错,她酒醒了应该不会记得。但是即便如此,他搭在红色沙发边缘的手,还是握紧了。

  晏嘉禾想了半晌,才明白他说了什么,似笑非笑地问道:“绝大部分?那剩下的呢?”

  “是我的自由和尊严。”池间轻轻回答道,那是他的底线。

  晏嘉禾笑道:“不能给任何人?”

  池间抿了抿唇,黑眸温润,望着她却没有说话。

  晏嘉禾也不恼,又问了一遍,“真的不能给任何人?”

  池间慢慢红了脸,眼眸一点点压低,低到无处可藏,倏忽侧过头去不再看她,薄唇几乎不可见地动了动,到底还是未发一言。

  晏嘉禾笑了一笑,便也不再问了。

  她其实很喜欢这种态度,爱是有底线的,如果没有底线,就会变得像林意那样疯狂,毁人毁己。

  虽然,她的底线和旁人不太一样。

  过了半晌,池间默默地又把脸转了回来,到底没忍住,谨慎地问道:“那你呢?你有喜欢的人吗?”

  晏嘉禾望着天花眨了眨眼,淡淡说道:“有。”

  池间的心骤然提了起来,眼角眉梢都开始紧绷,静了片刻,不安地问道:“那他是怎样的人呢?”

  晏嘉禾皱了皱眉,似乎抉择了良久,才低声说道:“是我弟弟。”

  池间悬起来的心瞬间放了下来,暗自松了一口气,温柔地笑道:“不,不是那种爱,你误会了。”

  “那是哪种?”晏嘉禾饶有兴致地转头看他。

  就是像我对你这样,池间想说,可是光是在心里想一想,脸色就涨红了。

  “没…”池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,“早点睡吧,我去给你拿被子。”

  池间撑着沙发边缘站了起来,她的卧室他自然是不会进的,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被子和枕头都拿了出来。

  悉心地给她垫好盖好,池间看着她陷在被里的模样,柔和地说道:“晚安。”

  接着便扔掉了用过的医用棉纱,关好了阳台的玻璃门,蜷在沙发旁边的地上,盖上了羽绒服。

  池间抬眼望着她垂下的一片深蓝色裙角,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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