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、一九六_三国有个谢夫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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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、一九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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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步练师来到前殿,远远便望见孙权身边的侍婢云筝正候在门首。步练师打量着周遭没有外人,仲姜亦不在侧,便摒退了随行的侍婢丫头,独自走上前去。

  云筝俯身施礼,步练师忙扶住了她,低声道:“你我之间何必还讲究这些虚礼?”

  云筝道:“夫人如今主理内庭,位同正室,只差个名分罢了,以将军对夫人的爱重,扶正是迟早的事,奴怎敢对夫人不敬?”

  一番话说得步练师心花怒放,却作出一副惶恐样子来,埋怨道:“你这丫头,这种话怎好乱说的?将军自有他的打算,咱们可不能胡乱揣测。”说着,将云筝拉近身边,道:“你怎么亲自出来接我了?不如这样,你先进殿,我稍后再进去,省得将军看见咱们在一块儿起疑心。从前有好些事全靠你在将军身边行方便,才得以办成,如今这种时候,咱们更该避嫌才是,以免功败垂成。”

  云筝笑道:“夫人莫怕,是将军吩咐我来接夫人的,说是天雨路滑,他不放心。况且如今内庭已在夫人的掌控之中了,谢夫人也死了,咱们还有什么可怕的?夫人未免太过谨慎了。”

  步练师想想也是,便舒了口气,笑道:“也罢,待我成了将军夫人,定不会亏待你的,我知道你一直羡慕仲姜的地位,到时我一定捧你上位。仲姜就算再小心,也未必不留把柄,那位置迟早是你的。”

  云筝欣喜道:“那奴便先谢过夫人了,有奴在将军身边帮衬着,夫人的正室之位自然也能坐得更稳。”

  两人低声说着话,一同进了前殿。

  孙权此时已换下厚重的朝服,穿了身轻便的燕居便袍,在内室里坐着看书。云筝将步练师引进屋,便退到了一旁。步练师柔柔怯怯地施礼道:“将军。”

  孙权抛开书简,向她伸手道:“快过来坐,一路过来淋湿了没有?”

  步练师扶着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,道:“没有,外头的雨已小了些,妾身让人用厚毯子裹着两个孩子,所幸不曾淋着。”略一示意,文鸢和文雁上前将两个孩子交到孙权和步练师的怀中,孙权抱了孙登,步练师抱了大虎。

  孙权笑着瞥了她一眼,

  道:“我是问你有没有淋着,如何只顾着说孩子?”

  步练师只觉得他的笑不似赞许,倒像嘲弄似的,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,仓促之下,也不及多想,道:“将军将孩子们交给妾身照顾,是对妾身的信重,妾身自然要尽心尽力,方不辜负将军。至于妾身自己,是怎么样都不要紧的。”

  孙权道:“你倒乖觉,只是这话倒像我薄待了你似的。”

  他的唇边带着淡淡的笑色,像是只随口一说,但话中所带的机锋,步练师怎会听不出来。步练师也不知他怎么了,心中只觉得不对劲。

  孙权却不再说什么,掀起襁褓打量着怀中的孙登,只见孙登睡着了,气息细细地拂着襁褓上的毡毛,像只安静的小猫。

  孙权道:“你果然把他养得很好,比刚出生那阵子白胖了,这孩子生来便羸弱,如此已实属难得了。”

  步练师忙笑了笑,道:“这是妾身该做的。”

  文鸢在旁道:“我们夫人心疼长公子,待他比待亲生的大虎小主还好哩。”

  孙权随口道:“是么。”将孙登交给文鸢,又接过步练师怀里的大虎。

  大虎已快一岁了,穿了身桃红的小衣裳,扎了两个总角。孙权将她抱到腿上坐着,咋舌道:“她都这么大了?仿佛我上回见她,她还在襁褓里,跟子高一样小呢。”

  步练师本不喜大虎,但在孙权跟前,少不得作出一副慈母的样子来,伸手替大虎抻平了起皱的衣襟,道:“可不是么,女儿家好养活,见风便长,壮实得很,她都会叫阿父了呢!可惜将军总也不来。”

  孙权道:“你该派人知会我一声的。”便哄大虎:“大虎,叫阿父!”

  哪知大虎常年累月不见孙权,对他生疏得很,他越哄,大虎越不肯开口。

  步练师嗔道:“这孩子,在屋里叫得好好的,出来便不吱声了,这般不识抬举。”

  大虎本就认生,又见她不高兴了,一时更加害怕,哇的一声哭了。

  孙权拍拍大虎道:“也罢也罢,算来她也不过才一岁,还小呢,何苦逼着她说话?”

  步练师赧然道:“都是妾身教女无方,让将军失望了。小孩子哭起来没完没了的,怕惹将军心烦,不如妾身这便告退了

  吧。”

  大虎生得壮实,中气十足,哭声尖利刺耳,孙权听了的确有些烦躁,却道:“不打紧,哪有为父的烦自家儿女的?你再陪我坐一会儿吧。”

  步练师没想到孙权会挽留自己,喜不自胜,便让人把大虎和孙登抱了出去,自己在屋里陪着孙权。

  过了一个多时辰,步练师正和孙权说着闲话,只见仲姜从外头进来了,道:“将军,徐夫人有事求见。”

  步练师一愣,道:“她已被褫夺了侧夫人之位,幽闭在户,将军岂是她说见就见的?”起身向孙权跪下,道:“妾管理内庭无方,让戴罪之人叨扰了将军的清静,请将军恕罪。”说罢吩咐侍婢:“赶她回去,好生看管起来!你们是怎么当差的?”

  孙权却一抬手制止了她,淡淡道: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
  步练师有些惊疑不定,只得退到了一旁。

  须臾,仲姜领了徐姝进来。经过一个多月的幽禁,徐姝瘦了不少,形销骨立,面色苍白,因着戴罪在身,只穿了一袭素白无纹的衣裙,披散着乌发,比起从前金堆玉砌、姹紫嫣红的打扮,愈显得她如今憔悴落拓,然而面上的神色却依旧是倔强而凌厉的。

  她见步练师在孙权身边,便定定地瞧着她,唇边带出一抹诡异的笑。步练师心里一紧,徐姝已垂下了眼帘,跪伏在地,道:“罪妇徐氏拜见将军。”

  孙权并不叫她起来,漠然道:“你有何事?”

  徐姝道:“贱妾是来向将军认罪的。”

  孙权哂笑道:“你陷害夫人证据确凿,由不得你不认,何必多此一举。你以为这样我便会原谅你么?”

  徐姝俯身再拜道:“贱妾的确曾指使车夫卫梁陷害谢夫人,贱妾不敢不认,更不敢奢求将军原谅。贱妾今日来是为着另一桩事。”

  她顿一顿,抬头道:“当初袁侧夫人产后忽然大出血,几乎因此绝了生育,经贱妾查证,是谢夫人在她的药里下了活血的烈药所致,随后贱妾也在谢夫人的屋里搜出了药包,但事实并非如此。是贱妾陷害了谢夫人,贱妾命人事先将药包藏在谢夫人的屋里,再搜出来,其实谢夫人并不知情。”

  孙权骤然攥紧了手指,道:“什么?你……你做下这等事,竟

  还有脸到孤的面前来承认!”

  他恨得说不出话来,操起案头上的一卷书简掷向徐姝。徐姝不躲不闪,道:“贱妾自知罪不可恕,要打要罚,全凭将军,但药既不是谢夫人下的,便另有其人,贱妾愿戴罪立功,揪出此人!”

  孙权怒道:“快说!若有半点不实,便不是幽禁这么简单了!”

  徐姝道:“贱妾当初从谢夫人房中搜出来的药,其实是贱妾听闻侧夫人大出血后,自己让人配的,不过是当归、川芎之类寻常的活血药罢了,而下给侧夫人的药,却并没有这么简单。侧夫人出事时,卓医倌也在场,他可以证实。贱妾今日也请了卓医倌来,请将军通传。”

  孙权冷道:“你倒是有所准备。”略一颔首,仲姜便领了卓石进屋。

  卓石拜见了孙权,孙权道:“医倌,徐氏说当初从谢夫人房中搜出的药与下给侧夫人的不同,果真如此么?”

  卓石道:“是,侧夫人的药里有一股奇特的腥秽气,徐夫人搜出的药却只是寻常的活血药,两者气味不同,属下一闻便知。”

  孙权蹙眉道:“那侧夫人究竟被下了什么药?”

  卓石道:“最初属下也不知道,问遍了医署中的同僚,也没人知道这股独特的腥秽气究竟源自何处。直到属下有一次去城中的生药铺中采买药材,机缘巧合之下,听一位掌柜的说起,这种腥气其实是源自于一种寒蟹。此蟹只生长在临淮淮阴一带的河湖里,若是妇女有久产不下或经行不畅之症,将此蟹捣烂以温水吞服,血立下,有奇效。这个方子只有土生土长的淮阴人才知道,那药铺的掌柜就是淮阴人。属下怕有不实,前些日子还亲自去了淮阴一趟,访问得实,也见到了这种蟹,现已收录在官署的药方里了。”

  孙权若有所思:“那给侧夫人下药的,也必是淮阴人了?”

  徐姝微微冷笑,接口道:“将军,经贱妾查证,云筝就是淮阴人,侧夫人性情刚烈,怀孕后将军为防她自戕,命云筝和云锦等人轮番在侧夫人的屋里值守,侧夫人出事的那日,当值的恰好就是云筝,她有的是机会给侧夫人下药!”

  孙权皱起眉头,看向仲姜,仲姜会意:“回将军,徐夫人说的

  都是实话,云筝的祖籍的确是淮阴,侧夫人出事那日也是她在值,有记录可查,请将军过目。”说罢命人将当值记录送到了孙权的案上。

  孙权低头仔细地翻阅着,面色愈来愈阴沉。云筝早已慌了神,跪下道:“将军,奴没有给侧夫人下药!奴虽是淮阴人,但自小便随家人南迁至吴郡吴县,什么寒蟹,奴从未听说过!况且就算那日是奴当值,奴与侧夫人无怨无仇的,何苦害她?奴害了她又有什么好处?奴是冤枉的,是徐氏含血喷人,请将军明鉴!”

  徐姝冷笑一声:“笑话!我拼着自己的清白不要,只为陷害你?我犯得上么!”转向孙权道:“将军,她与侧夫人无怨无仇,她背后的人可未必与侧夫人无怨无仇,咱们府里可还有一位淮阴人呢!”似笑非笑地瞥向孙权身边的步练师。

  步练师登时面色大变,颤声道:“我是淮阴人又怎地!我与云筝姑娘平时素无往来,我怎会是她背后的人?一定是你对我怀恨在心,蓄意诬告我!将军才不会听信你的鬼话!”

  殿中一时阒寂无声,半晌,孙权才轻飘飘地道:“素无往来?你方才进来之前,不还和她在殿外说了好一会儿话么?”

  步练师勉强笑道:“妾身只是依礼与她寒暄两句罢了。”

  孙权嗤道:“行了,把东西拿上来吧。”

  仲姜应诺,命人将一只漆木盘送到孙权的案上,只见木盘中放着些零碎的金银首饰。云筝一见,脸色便变了。

  孙权道:“这是孤方才命仲姜带人在云筝的屋里搜出来的。”他拣了一支素银钗子,钗头是一只打磨得栩栩如生的雉鸡,递到步练师的眼前:“这簪子你不认得了?也是,近来孤赏了你好些贵重首饰,这种不值钱的东西你想必早就看不上眼了。但孤却记得清清楚楚,这簪头上的雉鸡是孤亲手画的花样,当时孤一共让人打了三副簪钗,两副金的给了谢夫人和侧夫人,银的赏了你。这本是你的东西,为何却跑到云筝的屋里去了?”

  步练师情急之下,来不及多想,道:“许是……许是妾身随手赏给云筝的,事后忘了。妾身不该拿将军送的东西赏人,妾身知错了。”

  孙权见她事到临头了还避

  重就轻,只觉可笑,道:“云筝是孤身边的人,用得着你赏她?况且你不是方才还说与她并无往来的么,那你赏她作甚?可见都是你欲盖弥彰的托辞罢了!”

  步练师情知不好,忙从孙权身边起身,来到屋中跪下,道:“那便是妾身赏给手下人的,不知怎么的传到了云筝姑娘手里,妾身的确不知情。”

  孙权道:“算了吧,从云筝揭发侧夫人用药堕胎的那一刻起,孤就知道她背后必定有人指使,只因侧夫人一旦出了事,受益的是你和徐氏。后来步骘出头弹劾徐琨,徐氏的阴谋败露,你成为了最后的赢家,事情便一目了然了,云筝就是你的人。现如今又在她屋里搜出了你的东西,你还有什么可说的?”

  步练师一时无可辩驳,仿佛从云端直坠入谷底,她极力自持,才不至于当场软瘫下去。

  孙权又道:“如果孤没记错,当初夫人被幽禁时遭人下毒,也是云筝声称在侧夫人的房里发现了毒药,如此说来,给夫人下毒的原来是你!”他心痛不已,怒道:“若不是你,舒儿怎么会死?就凭你也配养育孤的孩子?来人,把这贱妇关起来,不许她再见孩子!把云筝拖出去,乱棍打死!”

  立时有人进来拖了云筝出去。步练师也被人扒掉了首饰衣裳,狼狈不堪。她犹自不肯就范,拼着与孙权鱼死网破,哀叫道:“我是给谢舒下了毒,但她却未尝不是因你而死!你若相信她,我与徐姝怎会有可乘之机?分明是你自己害死她的!”

  她哀嚎着,被人一路拖出殿外,声音渐渐消失在大殿拐角处。孙权晃了晃,终于立不稳,跌坐在了御座上。

  这日傍晚,一连下了三日的大雨终于停了,夕阳西下,点燃了漫天红霞。

  孙权的随从谷利看着手下的人将院子里的血迹刷洗干净了,便进殿向孙权回禀。谁知孙权却不在殿中,只有仲姜在御座前默默地收拾着案几。

  谷利问道:“将军呢?”

  仲姜叹道:“去林苑了,说是散散心,不许人跟着。”

  谷利放心不下,便追去了林苑。此时黄昏将尽,天还没有全黑,林苑里树影幢幢,花木婆娑。谷利一路走一路寻,经过苑中的鱼塘时,发现孙权正站

  在岸边,对着被风吹皱的池水出神。

  谷利走到他身边,轻声道:“将军,云筝已杖毙了。”

  孙权默了片刻,没接他的话,却道:“依你之见,军中有谁能顶替徐琨和步骘?”

  徐琨是徐姝的父亲,步骘是步练师的族兄,两人现如今都在孙氏的麾下带兵征战。孙权这话看似问得没头没脑,谷利却情知他是有心处置徐氏和步氏,却不能不顾忌她们的族人在军中的势力。

  谷利便道:“谢夫人含冤而亡,令人痛惜,将军想为她讨回公道,也在情理之中,但当今天下分崩,群雄窥伺,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,依属下之见,将军眼下还是不宜妄动为妙。徐琨早年间便在故讨逆将军麾下效命,功勋卓著,在军中颇有威望,且常年带兵镇守在富春一带,为我军大后方,若是将军贸然处置了徐夫人,徐琨因此反水,则后果不堪设想。步骘虽入仕不久,但现今也正在丹杨前线带兵,听说很有才能,打了几场胜仗,手下已收降了一千多人了,是军中的后起之秀。江东如今正是用人之际,将军想必不愿失去这一员虎将。更何况将军身边除了徐、步二位夫人,再没有其他夫人了,却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需要抚养。依属下之见,不若先暂且留下二位夫人,从长计议,待得江东局势稳定了,再处置她们不迟。”

  顿了顿,见孙权未置可否,又道:“将军若是信不过属下,可以找周都督和吕司马再商量商量。”

  孙权淡淡道:“不必了,其实步氏说得对,最该给谢舒偿命的人,是我。”

  谷利见他神色哀戚,没敢贸然接话。

  孙权叹了口气,又道:“你下去吧,我想自己呆一会儿。”

  谷利便只得退下了。

  天渐渐黑了,秋风翻起孙权的袍角,天上的铅云又重新聚拢,簌簌地落下雨丝。

  孙权浑然不觉,只是呆呆地站着。过了一会儿,他身旁的竹林忽然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。

  孙权听见动静,转头看去,只见一只鹿从竹林里钻了出来,那鹿头角峥嵘,颈修背直,四蹄修长,竟是一头威武的雄鹿。

  孙权有一瞬间的恍惚,随后才猛然记起,谢舒在世时,曾在屋里养过一只小鹿,后来她出了事,小鹿便被送去了林苑,不想如今竟长得这样大了。

  雄鹿站在几步开外,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孙权。孙权轻声唤道:“斑比。”

  雄鹿的耳朵一动,竟不认生,温驯地向孙权走来,低头舔舐着他的掌心。孙权将脸贴在它温暖的头顶,忽然悲从中来,哽咽着哭出声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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